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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苑的暖阁里头,青瓷茶盏碎了一地,那些碎片上还沾着半凝固的姜茶呢,在青砖地上看着暗黄暗黄的。

诸葛亮弯下腰想去捡那些碎片,他的指尖刚要碰到锋利的瓷片,手腕就被一只凉凉的手给抓住了。

“丞相啊,您的手是用来拿羽扇的,可不是用来扫这些碎片的。”庞士元斜靠在软枕上,眼尾那红潮已经退成了淡粉色,这么一来,嘴唇的颜色看着就更浅了。“刚刚那股子厉害劲儿哪去了?怎么着,看我咳得厉害,又心疼舍不得了?”

这时候诸葛亮才瞧见,庞士元膝盖上的锦被上有几点淡淡的红色,这是刚刚咳嗽得太厉害咳出来的血啊。

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,把庞士元的手又按回到被褥里,说道:“郭大叔可说了,你这个月不能动气。”

“可是丞相您先动的气啊。”庞士元歪着头看他,睫毛在眼睛下面投出淡淡的影子。“刚刚在雪地里的时候,您捏我下巴那股子劲头,就好像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了,然后把我整个人揉进骨头缝里藏起来似的。”他的指尖轻轻在诸葛亮手背上的旧伤疤上划过,“当年您替我挡箭的时候也是这样,明明疼得冷汗把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,还非要笑着说‘不碍事’呢。”

诸葛亮突然把手抽了回来,转身去掀炭盆上的铜壶。

在那开水翻滚的声音里,他的声音轻得就像一声叹息:“你老是爱把人心里头那些事儿,拆得乱七八糟的。”“那是丞相的心思太容易被看穿喽。”庞士元瞧着他那笔直的后背,冷不丁地轻声笑了起来,“刚刚夙小姐说‘你眼里就只有那个病秧子’,嘿,还真给她说着了呢——我这个病恹恹的人啊,就偏偏要做那根扎在丞相心窝上的刺。

扎得越深,才越能明白……”他话说到这儿停了一下,喉咙里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,“才越能明白丞相又不是铁石心肠。”

诸葛亮一下子转过身来,手里拿着的铜勺“哐当”一声就掉进了炭盆里。

他看着庞士元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,突然大步流星地走到窗前,“刺啦”一下扯开了那半冻着的窗纸。

冷飕飕的风裹挟着雪粒子就灌了进来,吹得桌子上的《六韬》哗啦哗啦地翻着页:“你要是再乱讲,明天就让郭大叔把药汁往你嘴里灌。”

“好呀。”庞士元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,眼角弯弯的就像月牙一样,“只要是丞相您亲自喂就行。”

窗纸被风吹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,诸葛亮的耳朵尖慢慢地红得比雪还要厉害。

他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狐裘就甩了过去,正好盖在庞士元的脸上:“好好睡觉去。”

夙茵儿捏着那朵已经蔫了的玉兰花,手早就冻得红彤彤的了,小桃拿着暖炉在她身后紧追不舍:“小姐,您慢点儿呀!

夫人说今天要把八月初八这个吉利的日子给定下来呢,您这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,等会儿见到夫人,夫人肯定要心疼死了……”

“定什么吉利日子啊?”夙茵儿在回廊的转角处突然停住了脚步,吓得小桃差点就撞上去了。她瞅着宫墙上挂着的喜字灯笼,喉咙那儿一下子就酸溜溜的了。这些红绸子啊,是三天前宫里给送来的,说是给丞相府的聘礼呢。

可她在梅苑里都站了老半天了,就瞧见诸葛亮眼睛里有股子火,那火可不是为她烧的,是冲着病床上那个脸色煞白的人去的。

“小桃啊,你说……”她低着头,眼睛盯着脚边的雪,“要是我嫁到丞相府去,每天守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,是不是比这雪还让人寒心啊?”

小桃嘴巴张了张,可没敢搭话。

就在这时候,前面传来了脚步声,夙子离穿着黑色的锦袍,抱着一卷兵书走过来了。他一瞅见妹妹眼眶红红的,立马就皱起了眉头:“茵儿,这是咋啦?谁欺负你了?”

“哥!”夙茵儿一下子就扑过去了,紧紧拽着他的袖子,“我不想嫁了。”

夙子离手里的兵书“啪”地就掉到地上了。

他弯腰把兵书捡起来,又仔细瞧了瞧妹妹冻得发青的手指头,拉着她就往暖阁走:“好好的,咋突然说这话呢?昨天你还说丞相模样周正呢……”

“那是昨天的事儿!”夙茵儿被按在暖炉边上,小桃赶忙递过来一杯姜茶。

她捧着茶杯,却没喝,“今天我去丞相府送冬衣,结果看到他屋里躺着个病人。”“病人?”夙子离挑了挑眉毛,“是庞士元吗?”

夙茵儿点了点头说:“他咳起来的时候,整个人都抖个不停呢。可是诸葛亮看他的眼神啊……”说到这儿,她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画面,诸葛亮半跪在轮椅前面,给庞士元整理衣服的时候,那手指尖轻柔得就像触碰一片雪花似的,“就好像在看一件无比珍贵的宝贝。哥啊,在他眼里,我连那病人的半片衣角都比不上。”

暖阁里一下子安静了好一会儿。

夙子离捡起她落在桌子上的玉兰花,那花瓣边缘都已经结冰了。他说:“你以前老是说,联姻可是关系到国家和家族的大事。”

“但是国家和家族的大事也不能把女儿的一辈子当成棋子啊!”夙茵儿突然抬高了声调,眼眶红红的,“今天我在梅苑站了一个时辰,就听他们说话。诸葛亮啊,庞士元咳嗽声稍微轻了那么一点点他都要追着问,可我在雪地里站着,脚都冻麻了,他连句‘进来暖和暖和’这样的话都没说。”“我要是嫁了,这婚能有啥好啊?”

她伸手就去抓桌上的茶盏,可手腕一下子就被夙子离给按住了。夙子离说:“茵儿啊,你知不知道解除婚约这事儿意味着啥呀?苍国和蜀地的盟约……”

“盟约重要,还是我后半辈子流的眼泪重要啊?”夙茵儿把手抽了回来,茶盏里的水溅到了她绣着并蒂莲的裙角上。“王兄,你瞅见过母亲屋里那幅画没?她嫁到苍国之前,画里是满满一池子荷花呢;现在呢,那画框里就只剩下半片枯荷了。我可不想过成那样。”

夙子离看着她有点发红的眼尾,突然就想起十岁那年的事儿了。那时候妹妹蹲在御花园里救一只受伤的小鸟。当时她也是这样,眼睛亮晶晶的,就像星星似的,还说“它疼呢,我不能不管”。

他叹了口气,伸手把她的头发给揉乱了,说:“明天早朝的时候,我陪着你去见父王。”

“真的呀?”夙茵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,可马上又耷拉下脸来。“但是父王说过,和丞相的婚约是……”

“父王疼你呢。”夙子离捡起地上的兵书,拍了拍上面的灰。“再说了,你要是真嫁过去受委屈了,我这个当王兄的,怎么也得给你争口气,是不是?”

窗外的雪还在下着,不过感觉没那么冷了。夙茵儿瞅着王兄衣摆上绣着的苍国玄鸟,一下子就想起在梅苑里没说完的那句“其实她说得对”——可能啊,有些像冰一样僵着的事儿,是该让它化一化喽。

在梅苑的暖阁里头呢,庞士元已经睡得死死的了。诸葛亮就坐在案桌前批那些军报,可他那笔尖老是在“粮草”这俩字儿上停住。他看着软榻上蜷缩成一团的庞士元,冷不丁就想起刚刚夙茵儿说的“你眼里只有病秧子”。

可不是嘛,他的眼里啊,就只装得下这个老是拿话来呛他的病秧子。从隆中那草庐开始,一直到现在的丞相府,从以前摇着羽扇的时候,到现在病得瘦骨嶙峋的样子。

这时候啊,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动静。诸葛亮就把笔放下了,站起身来给庞士元把被角掖了掖。睡梦中的庞士元无意识地就抓住了他的衣袖,诸葛亮一低头,就瞧见对方的眼尾还留着没擦干净的泪呢——大概是刚刚咳嗽的时候溅上去的吧。

“小笨蛋。”诸葛亮轻轻嘀咕着,手指尖轻轻擦过那道泪痕,“等开春儿了,我就带你去看隆中那片梅林。”

榻上的庞士元动了动,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:“行……”

诸葛亮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,突然就想起今天夙茵儿离开的时候手里攥着的蔫玉兰。

可能有些事儿啊,是该有个了结喽。

而这个时候呢,在王宫里,夙茵儿正对着铜镜拆头上的簪子呢。小桃帮她把发髻解开,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:“小姐啊,刚刚在梅苑的时候,庞先生瞅您的那个眼神,就好像……”

“好像啥呀?”

“就好像瞧见能救命的药似的。”小桃脑袋一歪,“不过呢,现在小姐得自己当自己的药了,是不?”

夙茵儿看着镜子里自己亮晶晶的眼睛,乐了:“没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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