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8章 普而遍之，研精致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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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徐阶不说话，钱德洪摆了摆手，继续说道：“我已经去寻过高仪、吕调阳、王宗沐等人了，不必怕我给你惹麻烦。”</p></p>

“况且，当年你贵为首辅，开办灵济宫大会时，请欧阳德都不肯请我，我嫉恨不敢言，正是你眼下落魄了，我才敢不告登门啊。”</p></p>

高仪、吕调阳、王宗沐，这三人都是心学门徒，譬如吕调阳便是师从程文德，而高仪，更是钱德洪的学生。</p></p>

他钱某人作为三师七证的天下教授师之一，如今还是有些体面的。</p></p>

徐阶闻言，叹了一口气：“师叔且直说罢。”</p></p>

钱德洪点了点头，枯燥的手指敲了敲桌案，开口道：“今日报纸的论战看了么？”</p></p>

徐阶脸上终于有了表情，他忍不住冷笑一声：“你那徒孙胆子够大，本事却稀松，我看八成不是李贽的对手。”</p></p>

徐阶能有好脸色才怪了，毕竟前日顾宪成还当众侮辱了自己一番，把他一个归寂派，立着靶子来打。</p></p>

如今看到李贽一经立论，便赢得信众无数，难免能带入些爽快。</p></p>

钱德洪动作很轻地摆了摆手：“小孩子不懂事，多打磨打磨就够火候了。”</p></p>

他顿了顿，颤巍巍从袖中取出一份报纸，有些余悸未消地感慨道：“就是这个李贽……未免有些太过离经叛道、骇人听闻了。”离经叛道指的立论，骇人听闻说的是水准。</p></p>

徐阶没有去接报纸，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了。</p></p>

方才还同仇敌忾的徐阶，听闻这话，竟然鬼使神差点了点头，喃喃自语：“普世道德……确实宛如鬼神之说。”</p></p>

李贽的学说太能蛊惑人心了。</p></p>

今日方一登报，局势立刻便逆转了去。</p></p>

先前还犹豫不决，倾心顾宪成学说的人，当场便开始念起了普世价值的经。</p></p>

两人一时沉默。</p></p>

半晌后，钱德洪才有了动静。</p></p>

他指着上面一行字，抬头看向徐阶，声音沙哑而严肃：“这其二也就罢了，就是这普世价值之一，是李贽替皇帝的奇技淫巧张目，还是干脆就是皇帝的态度！？”</p></p>

“新报是书院的后院，吕调阳说只有你才能分辨，你说，究竟如何！？”</p></p>

李贽背后有皇帝的影子是肯定的，否则也不会将李贽作为靶子竖起来打了，不就是为了矫正皇帝的歪心思吗？</p></p>

但其中也有说道。</p></p>

上面本意是好的，只是被蛊惑了，和上面本意就是歪的，意义截然不同。</p></p>

如果这篇文章，真有皇帝的身影，那这位比起大明朝历代先君而言，恐怕是真到了智足以拒谏，言足以饰非的地步了。</p></p>

偏偏那一句“人是出发点，也是落脚点”，带着十足的皇帝的影子。</p></p>

而且无巧不成书。</p></p>

据李三才所说，那晚还有疑似皇帝的人出现在会场，虽然宫中没有传出风声，但谁也不敢不慎重对待。</p></p>

于是，钱德洪大呼不讲武德的同时，不得不拖着老迈的身躯，四处奔走打听。</p></p>

而钱德洪这番话一问完。</p></p>

徐阶当即摇头，斩钉截铁道：“师叔，陛下何等身份，岂会折节与他人合著一说，李贽又是何等狂妄，岂会沦为他人发声之器官。”</p></p>

“这一篇雄文，确与陛下无关，最多副标一句，乃是陛下一时兴起所添。”</p></p>

钱洪德将信将疑，皱眉不语。</p></p>

徐阶再度宽慰道：“师叔，哪怕有申时行、高仪替顾宪成作保，但只要陛下不同意，这《东林学报》就办不起来。”</p></p>

“如今报纸既然办起来了，陛下广开言路的心思难道不是很明显吗？”</p></p>

“师叔，以我对陛下的了解，他定然不会行诡谲之事。”</p></p>

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，钱德洪脸色稍稍放缓。</p></p>

面色逐渐红润些许，整个人也不再气喘吁吁，反而径直站起身来，拍着徐阶的肩膀道：“我且信你这话，若是老夫届时当真恶了皇帝，我可就要死在你府上了。”</p></p>

徐阶一张老脸面露苦笑：“师叔莫要调笑，还是好生回去准备与李贽辩经才是，这普世道德说，实在不好招架。”</p></p>

说罢，便要扶着钱德洪出去。</p></p>

钱德洪将手一甩，径直离去。</p></p>

徐阶见其身影彻底离开，才走回屋内，见到钱德洪没带走的报纸，便随手拿起。</p></p>

他下意识看向方才钱德洪所指的那一行。</p></p>

“……”</p></p>

“先秦时，使天下飞刍挽粟，起于黄、睡、琅邪负海之郡，转输北河，率三十钟而致一石。”</p></p>

“今朝漕粮四百万石入京，只损七万石，何也？漕运之巧愈深也。”</p></p>

“自刀耕火种始，及至水车、耒耜、耧车、桔槔之所兴。”</p></p>

“亩产倍增几何之数，何也？匠器之技愈高也。”</p></p>

“奇技淫巧，生百姓无数，切万民之利，岂非时代变幻之道德耶？”</p></p>

“此道德非普世耶？”</p></p>

“是故，普世道德之一，窃愚所谓之……”</p></p>

“进步”</p></p>

……</p></p>

弇府别院。</p></p>

王世贞将手中的新报，轻轻递给刑部尚书张瀚。</p></p>

口中喟然叹息：“好一个普世道德，李贽已然跳脱泰州学派的樊笼窠臼，自成一体了，实在令我惊叹。”</p></p>

虽然他是搞结社，论政治的文坛盟主，钻研的是诗词歌赋和影响力，但经学造诣，同样不差。</p></p>

以王世贞的眼光看来，李贽这一篇文章一出，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拜倒在他的门下。</p></p>

但凡是给他运营……他都不敢想能酝酿出多大声势，届时恐怕能搞个，蹙眉深思。</p></p>

“……”</p></p>

“进步之所何用？用于百姓也。”</p></p>

“夫一人之心，千万人之心也。”</p></p>

“贵人着锦绣，民亦爱美服；贵人享珍馐，民亦盼温饱；贵人居华屋，民亦逐安寝。”</p></p>

“奈何贵人欲黄金高于北斗之枢，而不使百姓有糠粃升斗之储。”</p></p>

“此有违普遍之道者，何也？不公也！”</p></p>

“是故，普世道德之二，窃愚所谓之……”</p></p>

“公平”</p></p>

……</p></p>

“公平！进步！普世也！”</p></p>

“公平！进步！普世也！”</p></p>

国子监一间学堂内，学生异口同声，齐齐呼和，俨然已经成了李贽的信徒。</p></p>

李坤无意路过，吓得缩了缩脖子。</p></p>

他本是来还借阅的书籍，借几本新的——州学学生进京赶考时，在国子监也是能借书的，这就是学籍的好处。</p></p>

谁曾想，刚一出门，凡遇到的士人举子，无不在念着什么公平、进步的经。</p></p>

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学的路数。</p></p>

本以为国子监好一点，没想到也好不到哪里去。</p></p>

李坤摇了摇头，怀中抱着几本书，快步离开这处学堂，快步走向典籍厅——别人如何他不管，他肯定是要两耳不闻窗外事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。</p></p>

半晌后。</p></p>

李坤抱着新借的三本书，以及一份新报，摇头晃脑走出了国子监。</p></p>

口中喃喃自语：“公平……进步……公平……进步……”</p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