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8章 恐惧的世家门阀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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博陵郡,子夜。
夜幕沉沉,浓稠得仿佛凝固的墨汁,将这座千年郡城严严实实地包裹。
往昔的喧嚣与繁华被彻底吞噬,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平日里那些朱门绣户、彻夜笙歌的世家府邸,此刻门户紧闭,灯火稀疏,如同蛰伏的巨兽,透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。
高耸的院墙在月光下投下扭曲而沉重的阴影,每一座深宅大院那紧闭的厚重朱门之后,并非真正的安宁,而是恐惧在无声地蔓延、发酵。
博陵崔氏府邸,宗祠。
檀香的气息依旧在幽深的祠堂内缭绕,试图维系着那份千年传承的庄严肃穆,却终究被一股更浓重、更冰冷的气息所压制——那是深入骨髓的恐惧。
供桌上,历代先祖的牌位层层叠叠,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,木质的纹理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荣耀与威严。
然而此刻,祠堂中央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铅块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族长崔弘毅,这位执掌博陵崔氏数十载、须发皆白、面容清癯如古松的老者,此刻正僵立在供桌前。
他身上象征着无上地位的深紫锦缎常服,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。
他枯瘦如柴、骨节分明的手,正死死按在供桌上那卷刚刚展开的族谱上。
簇新的墨迹在烛光下泛着不祥的微光,那一个个名字,本应是家族血脉延续的骄傲铭文,此刻却像是一张张催命的符咒。
“父亲……”侍立在一旁的长子崔景文,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,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与绝望,“清河……清河那边……全……全没了!刚刚…快马送来的血书…黄巢…黄巢那魔头的大军…是按着族谱…按着族谱一个个点名…不分老幼…不分嫡庶…屠…屠尽了!”
他说到“屠尽”二字时,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,喉头哽咽,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恸和恐惧堵住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。
他眼中布满血丝,死死盯着父亲按在族谱上的手,仿佛那上面正流淌着清河崔氏全族的鲜血。
崔弘毅猛地闭上眼,胸膛剧烈起伏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那口祠堂内冰冷而带着檀香与陈旧木质气息的空气,吸入肺腑却如同滚烫的熔岩,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。
脑海中瞬间闪过清河崔氏那连绵的府邸和熟悉的一些人的面孔………以及他们此刻可能遭遇的惨状。
再睁眼时,那双曾经洞悉世事、沉稳如渊的眼眸里,所有的愤怒、不甘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杀意所取代。
他已经将自家暗藏的私兵调到郡城附近,并且派了大量探子盯着方圆百里之内。
只要“黄巢”的贼军敢出现,他们就会第一时间得知。
而且,他们已经与郡城驻军约定好,全力对付可能会出现的“黄巢”贼军。
与此同时,为了保险起见,他为了生存,不惜亲手割裂自身血肉、焚毁千年历史。
他不再犹豫,甚至不再颤抖。
那只曾执掌家族权柄、书写锦绣文章的手,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。
他一把抓起旁边早已备好的、蘸饱了浓稠如血墨汁的紫毫笔,如同握着一柄斩断命运的利刃!
“刷!刷!刷!”
笔锋如刀,带着毁天灭地的狠厉与决绝,狠狠地、毫无迟疑地落在族谱上那些代表着他亲支近脉的名字上!
浓黑的墨汁瞬间倾覆而下,如同狰狞的污迹,又如同覆盖一切的死亡阴影,迅速吞噬掉“崔景文”、“崔景明”(次子)、“崔氏婉”(嫡孙女)……这些承载着他血脉与情感的名字。
墨汁毫不留情地洇开,沾污了他华贵紫锦的衣袖,留下大片大片的污渍,他却浑然不顾,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。
祠堂内只剩下笔锋划过纸张的刺耳声,以及他粗重压抑的喘息。
“烧!”涂抹完最后几个至亲的名字,崔弘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,将那只沾满墨迹、如同染血的笔狠狠掷于冰冷的青石地面!
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,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狠厉:“崔安!崔禄!”
他厉声呼唤着心腹管事的名字,“所有旁支、远亲,但凡族谱上有名、有记录的,哪怕只是沾点边的!名录!还有那些可能留存备份的旧谱、分房记录、姻亲册子……统统给我找出来!一本……不!一个字都不能留!立刻!马上!投入火盆,烧成灰烬!烧得干干净净!!”
“待灭了那黄巢之后,我等大不了重新再补上族谱就是。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在空旷阴森的祠堂里激起层层瘆人的回音,震得烛火疯狂摇曳:“博陵崔氏……千年血脉……绝不能……绝不能断送在我崔弘毅手里!”
他那张清癯的脸庞在跳跃的烛光下扭曲着,惨白如纸,唯有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焚毁一切的疯狂以及杀意,清晰得令人心寒。
祠堂角落里,巨大的鎏金火盆早已被上好的银炭烧得通红,散发出灼人的热浪。
心腹管事崔安、崔禄面无人色,冷汗浸透了他们的后背。
他们带着几个同样抖如筛糠的家仆,抱着一摞摞厚厚的族谱副本、旁支名册、甚至是记载着重要姻亲关系的礼单簿子,如同抱着烧红的烙铁,又如同抬着家族的棺椁。
他们的手在颤抖,眼神充满了对先祖的愧疚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。
一本接一本,承载着博陵崔氏千年荣耀、枝繁叶茂记录的珍贵纸张,被投入那熊熊燃烧、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烈焰之中。
“噗——嗤啦!”
火舌贪婪地卷上那些历经岁月、坚韧而昂贵的纸张,发出“哔哔剥剥”的爆裂声响,仿佛是无数的灵魂在烈焰中哀嚎。
阵阵青烟伴随着纸张和墨迹焚烧特有的、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,迅速弥漫开来,与原本的檀香混合成一种诡异而绝望的气息。
跳跃的火光疯狂舞动,将崔弘毅惨白如纸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,也清晰地映照出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,以及那为了生存而亲手割断历史脐带、背负千古骂名的疯狂。
他死死地盯着那吞噬一切的火焰,仿佛要将这焚毁家族记忆的景象刻入骨髓。
祠堂的墙壁上,他佝偻的身影被火光拉得巨大而扭曲,如同一个正在举行黑暗仪式的祭司。
与此同时,博陵郡城西,陋巷,“醉忘忧”酒肆。
与崔氏祠堂的阴森死寂截然相反,这间低矮、拥挤、墙壁被油烟熏得黝黑的简陋酒肆里,此刻气氛如同滚沸的油锅,喧嚣震天。
空气浑浊不堪,劣质浊酒的辛辣、廉价腌菜的酸腐、汗水的馊臭以及油灯燃烧的烟味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股浓烈刺鼻的气息。
几张缺角断腿的破桌子被胡乱拼凑在一起,上面堆满了空瘪的酒坛和豁口的粗陶大碗,残留的酒液在桌面上肆意横流。
十几个同样穿着洗得发白、打着层层补丁的破旧儒衫的寒门学子,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。
他们个个脸色酡红,眼珠却因极度的兴奋和酒精的刺激而布满血丝,亮得如同暗夜里燃烧的炭火,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。
平日里科举失意、受人白眼的郁结,此刻被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彻底点燃、引爆!
“听说了吗?!诸君!听说了吗?!!”一个身材矮壮如铁墩、嗓门洪亮得能掀翻屋顶的学子,名叫赵铁柱,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碗碟叮当乱跳,浑浊的酒液溅了旁边人一身。
他毫不在意,激动得唾沫横飞,脖子上虬结的青筋像蚯蚓般蠕动:“清河!清河崔氏!没了!全他娘的没了!黄巢!黄王!领着咱们穷苦人的义军,昨夜!就在昨夜!把那千年门阀、压在我们头顶上的第一座大山——清河崔氏的老巢,连根拔了!!”
他环视众人,声音因激动而拔得更高,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快意:“你们猜怎么着?按着族谱!黄王的大军就是按着他们那宝贝族谱,从上到下,从族长到襁褓里的奶娃子,杀了个干干净净!鸡犬不留!!痛快!真他娘的痛快啊!!”
“痛快!当浮一大白!!”旁边一个瘦高如竹竿、名叫李长风的学子猛地站起来,因为动作太猛,带倒了身后的条凳。
他高举着手中豁口的粗陶碗,碗里浑浊的酒液因激动晃出大半,淋湿了他本就油腻的破袖子和前襟,他却浑然不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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